高梧桐说,骠骑将军出了鼓励生育的政策,不论生男生女,都是赐给二壶酒,一犬、一豚;生双胞胎,公家给配备一名乳母。
这不是越王勾践那一套么,褚少孙微微颔首,如此算来,当年跟着西安侯来身毒的七千士卒,外加后来陆续迁来的三千人,不过万余,多是兵卒。
高梧桐还抱怨:“我就怕身毒女子的奶水不养人,看他们,黑黑瘦瘦的,性情还懦弱,可汉女,在身毒可是极稀罕高贵的。”
十年过去了,汉人数量已经涨到了五万以上,其中四万是孩童,这可是在疫病频繁和水土不服多有物故的情况下。可以设想再过二十年,等这些混血的“天龙人”成年后,身毒都护府的汉人官府将更加稳固。
吃饭的时候,高梧桐很热情,却见蔬菜有姜、芥、瓜、瓠、荤陁菜等,葱蒜虽少,啖食亦希。另有乳酪、膏酥、粆糖、石蜜、芥子油等调味。肉食则有鱼、羊、獐、鹿、猪,多是中原做法。
高梧桐确实是富裕啊,这小小宴飨,吃出了王侯家的感觉来了。
他还很谦虚:“身毒那做法,太过辛楚,味道躁人,想必褚先生吃不来,且身毒人吃饭,都用手指斟酌,而没有匙箸。”
又道:“只不好杀牛,骠骑将军说,依汉家律令,耕牛亦不可屠,而且一旦杀牛,那些首陀罗平日乖顺老实,打死几个人都不会嚷嚷一下,可若是宰了一头牛,首陀罗们,就会伙同婆罗门作乱!那就是死数十上百人才能平定了。也罢,在中原时吾等也不吃牛肉啊,真馋时,就北上去河中,那儿牛便宜,还随便杀。”
宴飨后,高梧桐还拿了很多他自家所种,中原没有的蔬果来给褚少孙尝鲜。
什么庵没罗果、茂遮果、那利罗果、般娑果。都是身毒叫法,或是中原绝无,或是相似的亚种,褚少孙只认出其中的石榴、甘桔。
“枣、栗、柿等,身毒没有,真有点想颍川老家的柿子了,那甜的。”
酒足饭饱后高梧桐如此感慨,但被褚少孙笑言他是否是想家时,高梧桐却矢口否认,看他的样子,是想朝骠骑将军遥遥拱手,可又不知道任跑跑现在去了哪,只能随便一比,肃然道:
“我在中原时,撑船舟人而已。颍川人众地寡,更有列侯豪强大贾兼并,连一亩田都不能有,过的是首陀罗一样的日子。到了身毒,我却坐拥庄园,放颍川,也算一个乡豪了罢?”
他言语中带着骄傲和满足,敢去西域讨生活的,都是在家乡混不下去,又有胆识之辈。在决定去于阗淘玉时,本就做好了永不归乡的打算,能有今日,田地、奴婢、六个孩子,官府的差事,以及这只要肯辛勤劳动就一定会有丰硕的收成,过去做梦都想不到。
这时候,高梧桐也披露了今日请褚少孙来吃饭的目的。
“我想请先生有空时,教孩儿们一点《左传》之类,听说这是骠骑将军写的?”
褚少孙摇头道:“左传乃是古书,骠骑将军写的是《春秋左传正义》。”
“多了几个字,有甚不同?”高梧桐倒是听愣了,有些不好意思:“让先生见笑了,我少时贫贱,大字不识,如今有宅有田,也立了不小的功,却因此未能得高职。”
他过去叫高飘儿,来了身毒觉得名字土,才请让重取了个“梧桐”,物质需求得到满足,该追求精神了。
骠骑将军虽然也组织孩童识字,上的是大课堂,但也就能让他们习得几百字,会算数,学完《孝经》,懂点大汉、身毒历史地理常识,知道身为天龙人的骄傲和天命扩张的历史使命,如此而已。
淘玉工们都是苦出身啊,哪有什么才学之辈,陆续移民来身毒的也不是正经人,教书先生太有限了。杨恽倒是教出来几个文官,但立刻就分派各地做县长、县尉去了,哪有功夫伺候小屁孩们。
高梧桐眼看与他一样功劳的人,却因为有点学识屡屡升官,自然眼红,希望孩子能赢在起跑线上。
吃人嘴短,褚少孙不好推辞,只能道:“若我能多在身毒久居,一定常来君家。”
土豪高梧桐十分豪气,要赠一个身毒女婢给褚少孙暖床,还安排马车送他回去:“先生尽管来,路费,吃喝,我全包了!”
……
高梧桐的愿景注定要落空,因为褚少孙又待了几个月,天气入冬后,杨恽就对他提了一个让褚少孙心动,无法拒绝的请求。
“我当初被任道远骗来时。”
褚少孙愣了愣,确实没听错,杨副校尉说的确实是“骗”。
杨恽叹息道:”我随其西行的初衷,本是将安息、大夏、大秦、月氏、身毒,还有那犁轩,也就是托勒密埃及之史,统统补全。就像外祖父那般,若能绍而明之,小子何敢让焉!”
“月氏、身毒、大夏、安息之史皆备,独缺大秦、犁轩(托勒密埃及)。”
“本来前些年就要随船队西航,去西海另一头的犁轩看看,岂料任将军耽于杂务与炼丹修仙,政务竟是全推给了我,我被拴在这巴铁城,竟是半步都动不开。”
他锤了一下满满当当的公文——一半纸张,一半简牍,因为西安侯死活不让造纸匠来身毒,只花钱从南海郡和长安买了运来,平白又要花一大笔钱,真是气死杨恽了。
这模样,倒是像极了闺怨,让褚少孙忍俊不禁,在他看来,杨公与西安侯的关系,譬如高皇帝与萧相国,为王者垂拱,到处跑来跑去,为相者劳碌,为其料理好后方。杨恽骂归骂,却也将都护府治得井井有条。
杨恽又看向他:“所以,我想要完成夙愿,还得靠子孺相助啊。”
“杨公的意思是……”
杨恽表现出对他的欣赏:“子孺常自称文笔粗陋,可在我看来,你不但有爱史之心,又有写史之才,更有太史公那样,为了求史不惜踏遍万里的史胆!”
“都护府的刀笔吏皆不堪任事,大多数人点点钱粮人数可以,要他们写文章,比登天还难!故我想请子孺代我去犁轩,记其史事,与我共撰《犁轩列传》,君可愿意?”
……
褚少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应下此事,是对参与记录天下各国史事,补史记所阙的愿望?还是想抱杨恽的大腿。
等他反应过来时,耳边只剩下杨恽的赞叹声。
“果然没有看错子孺!当浮一大白!”
然后就是二人高高兴兴喝了一顿酒,将此事定下来了,酒醒之后褚少孙才吓出了一身冷汗,这是一件多么疯狂的事情啊!
听说身毒都护府与托勒密埃及通航也不过数年,两国之间隔着大西海,足有万里之遥,去那儿的时候路程,和坐船回大汉日南郡差不多,还经常会发生海难。
自己疯了!
但话已说出去,反悔是不可能的,只能硬着头皮听杨恽安排。
“从身毒去犁轩,需等待季风,东风起于夏历十一月到十二月间,没多久了,子孺速速南下。”
杨恽将一封书信,连带一箱纸笔交给褚少孙,又点了高梧桐给他带路:“你且去身毒河尽头的太白港。”
“去找到后浪校尉陈汤,今年又轮到他出海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