任弘摸了摸自己的脖子,白了他一眼:“交河不怕水。”
“这河流来自天山,流速缓慢,筑坝蓄水不易,且洪水想要漫过交河……”
任弘笑道:“除非整个天山冰川忽然融化,将整个盆地,连同吾等都淹了,交河里的众人,才可能湿湿脚。”
旁边辛庆忌想到兵法中的“火攻”一篇,提议道:“火……”
任弘继续否定:“火也没用,交河不怕火,城内是生土硬生生挖掘而成,谓之为‘减土筑城法’,且是半入地穴,几乎不用木料,就算把整个绿洲都烧完了,交河依然能安然无恙。”
“穴攻呢?挖条地道……”
张要离说一半就自己否定了这种可能,脚踩着地上的河水自嘲道:“这种地方掘穴,不等挖到交河底下,吾等就先被水倒灌了。”
辛武贤那边遣人来提议强攻,但城内人口不少,足有六七千,车师人会冶铁,装备不弱,强攻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,而且任弘记得,交河东门还有些古怪,城门进去不是通道和广场,而是一个很方便守军瓮中捉鳖的……地穴。
若是任弘三十年前和赵破奴一起来此,交河或许还有一个弱点,枯水期河流大半干涸,取水不易。但这两代人的时间里,被匈奴俘虏又送给车师的“秦人”工匠,带来了中原的科技:凿井。据抓来的当地人说,在车师王重金赏赐下,工匠一口气在交河开了几***,口口有水,补全了最后一块短板。
所以一般的做法,就是往死里围,围到弹尽粮绝为止,就比如历史上,北魏时匈奴沮渠部来围交河,也就……围了8年吧。
任弘可等不了八年,八天时间都没有。他之所以主动请缨,选择这条路为前锋,便是抱着一蹴而就,以迅雷之势解决匈奴的小弟们,再抄近道前往乌孙支援解忧公主。
眼看众人都一筹莫展,任弘却笑道:“也别尽想取巧借助水火地穴了,其实攻城最终要靠的,难道不是‘人’么?”
……
又是伐木,又是制作器械,大张旗鼓闹了一天后,到了次日,黄昏时分,车师人感觉到,汉军终于要发动进攻了。
任弘依然仰头看着,黄昏与汉军在东门外点燃的营火,将交河点缀得沧桑落没,无边的斜阳,倾斜在土墙上。这异域风情美不胜收,想必会成为许多汉军士卒一辈子无法忘怀的景象。
后世来此旅游时,任弘是很喜欢这座交河故城的,普通游客可能嫌晒,嫌全是黄土疙瘩没意思,可这种触手可及的历史废墟,他简直不要太爱。
在炎热的废墟里,闭上眼,仿佛有驼队穿城而过,人声喧嚷夹着骆铃,依然是热闹的街市,车如流水马如龙。
可睁开眼,豪华的宫阙已化为一片废墟,千年的悲欢离合,找不到一丝痕迹。
国内恐怕很难找到这样的地方了,难怪被人称为“东方庞贝”。
可任弘现在要做的,却是拔出剑,进攻它。
真是造孽啊,只希望能少些破坏,别让自己变成和匈奴人一样的文明毁灭者吧。
随着辛武贤一声令下,他的部下涌向东门,声音鼓噪喧天。
而任弘拿起鼓槌,最后一次问杨恽:“那些东西,发给众人练熟了么?”
“练了一天一夜,敢死之士们都用熟了。”
杨恽难得有些佩服,任弘明明和他一样,没来过交河,是如何在酒泉敦煌屯驻时,就悄无声息做了那么多准备的?连自己这个军司马都不知道,这莫非就是兵法所谓的“料敌于先”?
“果如道远所言,在这黄土塬上,几能飞檐走壁!”
……
车师的丁壮,都被吸引到辛武贤开始猛攻的东门去了,那边杀声震天,将平日里交河城旁清晰的虫儿尖鸣,草木沙沙全掩盖住。
一同被掩盖的,还有群摸黑顺着交河下未来得及清理的芦苇,低身前行的敢死之士。
带头的是身手矫捷的赵汉儿,其后是河西曲最精锐的三百士卒,天水曲的甘延寿等人,也在其中,来自北地的少年心跳得很快,不时仰头望着高高的交河城,似乎想永远记住这一幕。
他们在夜色和疑兵掩护下到了交河北面,紧紧贴着土塬壁,藏身于阴影之下,调整着呼吸和心跳,头顶十余丈,是车师人匆忙支援东门的脚步和呼喊。
若是在崖边巡逻的车师人警惕些,将大半身子伸出去,便能发现,这些汉军士卒将卷卷粗麻绳绕在一侧肩头,斜挎过胸,然后换上奇特的软鹿皮靴,靴子顶端有突出的铁尖刺。
而手里捏着的,赫然是一把把鹤嘴锄!
没有任何人说话,直到听到东门那边汉军士卒“必克交河”的口号此起彼伏,才立刻转过身,由赵汉儿和甘延寿带头,将鹤嘴锄深深钉进了常年被流水滋润,不是那么坚硬的天然黄色生土中。
他们今日,是攀登者!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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